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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“新南方”的书写者相遇在南洋
▲2024 年12 月17 日,马来西亚吉隆坡拉曼大学双溪龙小区,“新南方与新南洋”马中作家对话会现场(前排左起:作家黎紫书、作家龚万辉、作家龚万莹、海峡文艺出版社社长林滨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学者杨庆祥、马来西亚汉文化中心主席吴恒灿、拉曼大学中华研究院院长张晓威、作家蔡崇达、作家林森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者翟文铖)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舒畅
“诗书万象亨,你是万字辈?”
不久前,在吉隆坡拉曼大学一间演讲厅的讲台上,厦门作家龚万莹在手机上敲出这行字,递给马来西亚作家龚万辉。后来龚万辉在脸书上回忆这个瞬间,形容像是“上课一半传纸条那样”。
纸条上所写的,来自龚万莹家谱里一句诗:“志大承丕显,诗书万象亨。”龚万辉也有这一本。当年,祖父从福建下南洋。出生于马来半岛的父亲,一生对遥远的宗亲念兹在兹。祖父去世后,父亲第一次去了晋江,领回一本家谱。上面已添了龚万辉的名字。
于是,48岁的龚万辉多了一个堂妹。作为移民第三代,他自认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执着,却“又好像可以因为如此稀薄的血缘”,而和龚万莹瞬间亲密起来。坐在他们中间的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说,你们要不要滴血认亲一下?台下20多位参加这场作家对谈的读者鼓掌。
这次意外认亲,发生在一趟从中国到新加坡、再到马来西亚的旅途中。2024年12月中旬,由海峡文艺出版社社长林滨带队,来自福建和海南的作家龚万莹、蔡崇达、林森,以及分别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文学学者杨庆祥、翟文铖下南洋,以“新南方与新南洋”为主题,在书店、报社、学校里,和同行、读者进行一周的交流。
跨海认亲,如同一种隐喻:是这些中国南方与南洋作者若即若离的相似,也是彼此关于离散、海洋、岛屿的经验和书写。但这并非全部。摆在三国的书写者面前一个或许更重要的问题是:血缘之外、联结之外,我们还需要看见什么?
埋没在历史里的心思
烈日、骤雨、海南鸡饭……很多时刻,是食物、气候、声音,触动了这群中国南方的书写者和研究者。
肉骨茶,Bak Kut Teh,英文名直接拿闽南语发音来用。抵达那晚,蔡崇达被同在新加坡的中学同学拉去吃这道国民料理。汤入口荡出药材味,让他想到母亲。“只要身体一累,她就炖一碗骨头汤,里面加点药材,一吃就觉得身心都得到极大安慰。”
新加坡人熬肉骨茶,撒白胡椒很慷慨。肉汤看似浅白,入喉如同在烧。蔡崇达对此不陌生,他的家乡泉州的牛排也加好多胡椒,胡椒在1000多年前就是泉州港重要的食物。“其实来新加坡,我会感觉是一个亲人的所在。”
隔天中午,龚万莹走在街头,一位陌生阿嬷靠近她,问她从哪里来。她用闽南语答,厦门(E Mng)啦。阿嬷说,啊你要吃榴莲啦吼。龚万莹回说,好好好,到时候吃。她忽然觉得奇怪:“明明是在异国,怎么好像因为有一些相近,当然也有不同的文化,就这样子聊起来了?”
出版第一本书《岛屿的厝》前的36年里,龚万莹在鼓浪屿长大,到英国念工商管理硕士,在上海做品牌经理六七年。单听口音,你几乎很难分辨她来自哪里。但那天在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,她向读者分享和阿嬷的对话时,切换到几句厦门腔调。
也是在这场对谈中,龚万莹形容南洋是“一个离去的、远处的亲人”。小时候,岛上大部分家庭经济条件一般,却都“见过好东西”——每年,南洋的亲戚都会寄来曲奇饼和巧克力。有一小块一小块的Kisses牌巧克力;也有一整条的三角牌朱古力,人们煮成热巧克力喝。
“去了南洋的亲人,我们在原地,经常遥望他们、想他们。”但这思念并不刻骨,只是浅浅。龚万莹把这样的心理写进书中:岛上的少女鹭禾,和表哥设计偷吃南洋来的曲奇饼,那本是阿嬷用来帮下岗的妈妈走门路找工作的人情——
“我说是南洋的亲戚寄过来的。他(表哥)说那种苦得要命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。我说不是,是一整铁盒的曲奇饼……如果把阿嬷的饼盒打开,平均一格吃掉一块的话,就没有人会发现吧。”
而对来自海南的林森而言,面容模糊的先辈,是作品里缺失的另一半。
海南曾有多少人下南洋?林森听过一种说法:现在海外的海南籍人,已和留在本地的相近。如果仔细考察,一些气派的祖屋,可能就是下南洋发财的人返乡所修。也有腾达后,又把全村人带出去的轶闻。在朋友家,林森读到朋友曾祖父用铅笔写下的日记:百年前,青年男子从澄迈出发,步行约50公里至海口登船,乘风破浪抵达新加坡;找到海南会馆,加入橡胶种植大军,重病,差点客死,幸被送医。最后,男人回来了。
但更多男人没有回来,留下妻子守望余生。海南人把这些女人叫作“守望妇”。小说《唯水年轻》里,林森写了一位曾祖母的葬礼。曾祖父下南洋后,起先和家中有联系,最终杳无音信。曾祖母等到94岁,生前总把头发收拾得服帖,衣裳不新却干净。“如果不是以这种秩序感来让一切严丝合缝各安其位,她早失控于那些起风的暗夜,哪里能熬得住那漫长辰光?”
而曾祖父的唯一印迹,是曾祖母遗物中两张发黄的信件,信中述说着身在异域的一场病。小说里的“我”,甚至不知那究竟是不是曾祖父亲笔。
写《唯水年轻》时,林森没有实地考察过南洋,缺乏相关资料,觉得“没有能力正面描写”。但他不满足于让故事的另一半只停在几封家书里。
这一回,是林森第一次到新马。湿热的空气和马路边疯长的植物让他想到海南的夏。除了棕榈树,他记不得确切的名字,但“一眼扫过去,全是一样的”。他想,也许因为这种熟悉感,下南洋的先辈能生存得更容易。在新马,他惊讶于一些与读者的对话还能以海南话展开。“我是澄迈人,你是文昌人?”
“他们的故事,不就是我缺少的曾祖父的故事?”那几天,新加坡的海南会馆正庆祝170周年。他想,寻找缺失的曾祖父,可以从梳理海南会馆历史开始。在一场对谈里,他呼吁新加坡移民第三、第四代一起来做这件事;这些亲历者,或许更能清晰地看见家族里“传统、隐秘的东西”。
“历史上有很多重要的东西,其实是没有被书写的。当年下南洋的那些人,他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?他们想发出什么样的声音?……他们被埋没在历史里的心思,需要有一个机会去重新启发出来。”
在中国文学传统中,海洋书写是缺席的
南方作家的书写,引起了学术界2018年起关于“新南方”写作的讨论。杨庆祥认为,“新南方”在地理上指中国南方海岸线开始向外延展的广袤区域,也辐射到新马等“南洋”区域。在2021年一篇论文里,杨庆祥提到,最早正是阅读马来西亚作家黄锦树的作品,让他意识到“现代汉语写作的内部,存在着多元的可能性和多样的版图”。
这一概念与市场的变化不谋而合。这些年,黄锦树、黎紫书等一批马来西亚作家走红。这些作品中对马来自然、社会的描绘,以及同样是华文,遣词造句却有些陌生的文风,对很多中国读者来说,显得新异。林森认为,黄锦树对雨的描写,在故事里不经意流露出来。“这种不经意让我感觉到,至少我们海南的作家,还没有足够地把我们海南的自然特性给描摹出来。”
南方作家的尝试之一,是融入方言。
闽南语里,“厝”是房子、家,也指把棺材浅埋土中。这个承载了生与死的字,也暗合《岛屿的厝》主题——既有生活与亲情,也有如何面对死亡。但龚万莹一度很担心,是不是越往中国北方去,“厝”字越生僻?好几位学者告诉她,看到书名,要去查字典。
但向南看,又不同。打开新加坡地图,就有“蔡厝港”“杨厝港”“林厝港”。新加坡作协主席刘瑞金告诉龚万莹,“厝”在此地不是一个生僻字。龚万莹感到一种亲近。
某种程度上来说,南方、南洋文学进入视野,“新南方”的出现,解决了龚万莹一个长久的困惑:“文学必须要这么北方吗?”从小到大,她阅读许多内地作家的作品,欣赏其文字,却又觉得“我身边的人好像不会这样说话”。当她开始写作,又纠结使用什么样的语汇。“如果我模仿一种北方的声腔,我是不是在矫揉造作?我是不是没有把我内心的东西掏出来?”
这也与“新南方”试图回应的问题有关。杨庆祥认为,在中国文学传统中,海洋书写是缺席的;从《平凡的世界》到《白鹿原》,现代汉语写作的一大重心是人与土地的关系,即使是近年流行的“城市文学”,也不过是从农村土地转移到城市土地。但中国还有漫长的海岸线,“后者的书写,在中国当代文学谱系里,相对比较薄弱”。
直到有一天,龚万莹读到了黄锦树,读到了台湾作家袁哲生、黄国峻。“真的很近,就是很亲,这没有办法解释。我跟黄锦树并不是同一个国家,但是却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。可能是这种超越国度的、闽南的亲近把我们连在一起。”
而与新加坡短暂的相处让龚万莹感受到,语言还可以更灵活。
这几天,她学到can的新用法——一个为新加坡人津津乐道的语言活用现象。这个字面意思是“可以、能够”的英语单词,语法上并不能独立使用来表肯定。但在新加坡街头走一圈,任何人都能立刻上手can的灵活万用。Can I pay in cash?(我能用现金支付吗?)Can, can, can.(可以,可以,可以。)很多服务业者喜欢连说三次,仿佛为了打消顾客剩余的一丁点疑虑。Can几乎可以被用在所有表达肯定的场合。
新加坡人对此态度不一。龚万莹的选择是,拥抱它。新加坡有英文、华文、福建话、广东话、马来文、泰米尔文……一句话可能是好几种语言的重组。“新加坡的感觉叫fusion,融合。”她联想到在上海吃的融合菜。
“从一个悲观的角度说,怎么要受到这么多语言的冲击?但是不是也可以说,语言越是丰富,越有更多资源可供我们采集到创作当中?”
在《岛屿的厝》里,龚万莹有意采集了很多靠字面就好理解的闽南语汇,比如“免惊”,意谓不要怕——
“免惊啦,伊没事情的。玉兔回过头,看着在沙滩那边,吸着菊花茶,跟其他人聊天的妈妈。她说,我爸跑路后,我半夜睡得轻。一日暗暝,听到有声。透过门缝,我看到我妈妆得很美,穿上阿姑从香港买给她的西装套裙,还甩香水。她轻摸到楼下,圆滚滚的门把手,轻轻转开。”
这些关于语言的讨论,激起了新加坡作家原非的思考。
原非是新移民。1998年,15岁的她从沈阳来新加坡。公开资料里,原非显得高产。她关注建筑工人、女佣等亚洲跨境劳工,关注跨国伴侣等;用英文写非虚构作品;办跨境劳工诗歌赛,最多时收到十几种不同语言的稿件。
但在采访里,原非讲述了故事的另一面: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写诗歌、小说,因为她找不到一种可以“原生态”创作的语言。
20多年里,她用英文写报告、写邮件;在家里,原非的先生不是华人,他们说英文。唯一用中文的地方,是和孩子说话。母语的本能当然不会消失,她仍然“不用脑子”就能读中国文学。但有一天她发现,自己稍不注意就写出翻译腔。她也会用“躺平”,但她自觉和这些近年诞生于中国大陆的流行词有距离。那英文呢?她自认表达能力还不足以支撑她写文学。她觉得失去了“原生态”。“那我要怎么写?”
引发原非新思考的,恰恰也是对谈上三位作家的“原生态”。从龚万莹、林森、蔡崇达对闽南语、海南话与本土文化关系的阐述里,原非看到的是他们对各自“原生态”的探问。但这种语言与文化的强关联,突然让她想:语言和文化一定是绑在一起的吗?
她想到新加坡。在一个语言和文化都融合的地方,“原生态”不好找。这里多的是像原非一样“觉得自己一定程度上仍然飘着的人”,他们是那个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、依然被咖啡店店员问“来旅游多久啦”的荷兰朋友,是印度上班族同事,是任何一个“飘着来这里上学、工作,然后成家立业的外国人”。比起讲福建话、广东话的老派华人,这些“飘着的”异乡人,是原非更能共鸣的圈层。
本质上,“原生态”与你从何处来、讲什么话无关,而与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有关。原非想,这种“不原始、但现实”的生活,也许就是她的“原生态”。对谈结束回家的路上,原非问ChatGPT,语言和文化有没有可能解绑?她和人工智能聊了一路,想法也迸了一路:可不可以用西班牙文写东北?我写的东北永远不会是萧红的东北,是吧?语言一定是从土地里原生的吗?为什么不可以嫁接?
这可能并非三位南方作家的本意,但改变的确就此发生。原非很难说是哪句话、哪一段讨论起了关键作用,也许是“大家都在问不一样、但是又很相关的这些问题”。那天回到家,她想“OK,我可以开始写了”,于是她没有用母语写作的6年结束了。
“岭下涓涓流着的江水可不那么受约束”
这样意外的碰撞,正是带队的林滨希望看到的。回忆南洋一周,他感到“大家对时代、历史的理解可能有巨大的差异,但还有一个巨大的相似,是对人基本的情感的理解、对人性的思考”。
今年1月初,林滨已经开始和中国作协外联部副主任蒋好书思考下一站活动。这一次新马之行,是他们共同发起的“中国文学新浪潮”海外系列活动第一站。
这几年,中国作协外联部一直在探索推广中国中青年作家,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。蒋好书认为林滨有热情、有想法,而且林滨兼任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社长。林滨曾和她说起,很多作家的中篇小说很好,可以先推中篇,让海外读者先有感性的认知。去年8月底,林滨恰好在北京,蒋好书邀他详谈。两人认为,莫言、刘慈欣、余华等在海外已有名气,但从国际文学发展图景来看,中青年作家知名度有待提升。20世纪70年代以后出生的写作者,既写乡村、历史,也写城市、未来、世界,“那才真正构成当下的中国”。
2024年12月,黎紫书刚结束54天的中国行。她从北京出发,途经丽江、宜宾、青岛、泉州、呼和浩特等地,做签售、对谈,晒太阳、看雪山、喝云南小粒咖啡,最后从北京飞回家。她应允出席,又找到龚万辉:“里面有个作家跟你的名字很像,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?”龚万辉说,我也不晓得啊。黎紫书就拉他一起参加拉曼大学的活动。
再往前两个月,2024年10月26日,龚万莹《岛屿的厝》中《出山》获郁达夫中篇小说奖。有朋友跑来祝贺龚万辉,龚万辉回:“你要不要再看清楚一点?”但也因此,他注意到这个名字和他差一个字的人,虽然“对对方长怎么样或者是在干嘛,也不了解”。黎紫书也凭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》获奖。当天她住在一间看得见玉龙雪山的民宿,外卖加了两个菜,和老板、店员,以及猫猫狗狗一块庆祝。
如果一切顺利,龚万辉的长篇小说《人工少女》简体版很快会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大陆出版。这段机缘,又与黄锦树有关。
2020年,黄锦树在一篇访谈里提到,年轻一代的马来西亚华人作者中,龚万辉是“值得关注的名字之一”。两年后,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丁辉读到这篇文章,第一次知道了龚万辉。丁辉一直关注马来西亚华文文学(马华文学),尤其注意国内还未引进的作者。在《人工少女》里,他读到一种“跟刻板印象里的马华文学很不一样的质地”,觉得对国内的读者会是很新的阅读体验。但直到2024年,丁辉才“下定决心来引进”。
所谓“引进的决心”,也许是一种巧合。2023年,龚万辉在《江南》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旧作。《江南》和浙江文艺出版社都在杭州,离得不远,丁辉认识那里的同行。
如果把时间拉得更长,中国与新马的文学对话可以追溯到更早。在去年12月新加坡的听众里,作家林高是一位见证者。
1995年起,福建鹭江出版社陆续出版《东南亚华文文学大系》,共5辑,分别精选新加坡、马来西亚、泰国、菲律宾、印度尼西亚作家代表作。丛书总序里,中国作家萧乾写道:“我们如饥似渴地想了解东南亚各国,我们尤其想了解居住在东南亚各国的华人:他们日常是怎样生活的,喜什么憎什么,心目中憧憬什么和为什么而苦恼着……国界是政治上的分水岭,十分森严,然而岭下涓涓流着的江水可不那么受约束。”
林高是新加坡卷选中的10位作家之一。此卷出版后,林高赴武汉参加由中南财经大学(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)与新加坡作协主办的新加坡作家作品研讨会。
“新加坡不是所有的作者都去。我可以数给你听。去的人,我现在好像还记得,黄孟文带队,有王润华,有陈华淑,陈华淑是黄孟文的太太。南子,是一个诗人。还有我。还有杜红。陈华淑、杜红不在了。这些作家都年纪老大了。”
林高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:研讨会至少两三天,作家们还朗读了作品。会后,他们去爬武当山。林高和青岛大学学者鲁原、汕头大学学者刘俊峰同行。“鲁原年纪比我大,走得比我轻松,这个倒是记得。”回到新加坡,林高与鲁、刘二人有过一段书信来往,但“我们都(是)懒得写信的人,通通的也就断了”。
研讨会留下一本论文集,其中刘俊峰撰有《禅意与诗意》论林高:“小说是林高对人生与人性的诗性描述,而且诗中见禅;散文是他对人生与人性的禅性阐释,而且是禅中见诗。”
30年过去,林高认为:“我们(互相)有知道的,还有更多未知的。社会在发展,时代在进步,一切东西都在变迁。那些未知的,才是我们彼此都要知道的东西。”
写作的基因
林高75岁了,仍然写作,也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教写作。不久前,他发表了一首诗《虚实之间》,开头是“我用我的汗水把自己栽进土地”。
在1月初的采访里,林高用这句有关土地的诗,试着延展去年12月对谈中两位学者的观察。翟文铖和杨庆祥提到,他们初步翻阅一些老一辈新加坡作家作品时,感受到强烈的古典意味;许多诗歌所用的意象与语感,让人想到徐志摩、闻一多。当时,林高发言说,比起风格本身,可能更应该关注的是,古典的意象,是否表达了作者有现代、现实意义的情感?
例如,土地。林高认为,关于土地的忧思,事实上指向中文承载力变弱而流失的人文传统。在那场对谈上,他说,对很多年长的新加坡作者而言,这是一个“很现实的问题”。“所以他们跳不开。他们希望跳得开,去写更广阔的地方。这个‘跳不开’的问题,有他们情感、身份因素的思考。”1月初,林高说自己的诗作把“我用我的汗水把自己栽进土地”一句重复了两遍,“现代人讲迁徙、流动、多元、超越,如果你太在乎土地,就待在那一个地方,是不是显得很局限、很封闭?”
林高的答案,再次回到了意象之中,作品的精神本质。他谈到屈原流放江南:“他挂念的是楚地,牵挂的是楚王。我们现在看好像是很愚蠢的一件事,但是有时候‘忠诚’两个字并不是用狭隘可以简单判断的。恰恰我们现代人缺少的,就是‘忠诚’两个字。对事业的忠诚,对土地的忠诚,对你所写的文学的忠诚,对人的忠诚。”
“有没有真诚地认识你所在的土地?”这成为林高判断作品、作家的标准。这些年,林高教过很多年轻人,其中许多是新移民,或客居新加坡,独立创作,语言呈现丰富的新样貌。自称为“老派作家”的林高欣然接受这些交上来的作业。“(他们)很明显地,把家乡带来了。”
同一个问题,之于林森而言,是海洋。早期的林森,“更像内陆的作家”。林森在海南岛北部一个被陆地环抱、以农耕为主的小镇长大,河流把小镇切成两半,去一趟海边不容易,祖辈也不常出海打鱼——于是他写河流、土地,写镇上的赌场、毒品。
北方改变了他,或者说,让他重新发现海洋。2007年,林森得到一个去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机会。他搭几十个小时慢车晃到北京。他第一次发现,树叶如此分明地因时序变换,冬天,“树叶该掉光的时候,真的是每一片叶子都掉光光了”。在海南,每个季节,每棵椰子树的每片叶子都是绿色的。“那种时间感的不同,给一个作家的冲击是不一样的。”
“原来我们忽略的那些地方,成为写作最重要的资源跟基因,你甩不掉。”于是林森开始思考,怎么写海南?怎么写南海?翟文铖认为:“林森写三代人,哪怕葬身海里,但还是要去。也许是因为不得已,但这里面蕴含的冒险精神、生死观念,和大陆上‘长命百岁就是最好’的观念,恐怕有差距。随着写作的深入展开和作家的自觉,这种精神,也许会越来越强。”
但林森并不为写海洋而写海洋。在《唯水年轻》之后的《心海图》里,他把航线扩展到了全世界:一个文昌青年,二战前赴香港谋生,跟着货船漂到南非,在巴西的海上命悬一线,又因缘际会去了英国、美国,终于返乡时,“他要在父亲母亲的坟前,洒下三杯水酒、两行热泪、一串哭声和半个世纪的悲欣交集”。林森说他真正想传递的,是“中国人怎么面对世界”。为什么以海洋为背景?他的回答与林高如出一辙:“避不开。”
这三个字,在马来西亚也得到回响。《人工少女》里,龚万辉虚构了一个被瘟疫毁灭的世界,一名父亲带着人造女儿逃往过去,走进12个不同房间,回转到不同时间,辨识不同人物的记忆与创伤。这种幻想的外壳下,现实的“人与人之间交流阻塞、互相伤害”,“时而痛苦扭结,时而又无比温柔”的书写,打动了编辑丁辉。
丁辉谈到,李永平、张贵兴、黄锦树等大陆最早引进的马华作家,代表作多写“蕉风椰雨”,极具南洋风情;但近年来,黎紫书、贺淑芳等关注城市平民生活等马来社会不同面向的作家,渐渐使读者看到马华文学的丰富性。《人工少女》又是难得的幻想类作品。哈佛大学学者王德威认为,《人工少女》“甚至没有明显可以识别的马华元素”。
怎么看外界对马华文学的标签?黎紫书回答过,龚万辉也回答过,不知道多少次。那些答案,终究与生命经验相关。1月初,龚万辉带一种略显无奈的笑意告诉我:“我们不是在雨林里长大,胶林也被砍光了,对吧?城市一直发展,乡村一直消失。”11年前,他写道:“我比较少写到热带雨林、南洋移民乃至于血泪历史的题材,其实并不是有意地和马华文学传统风格切割,而是我个人的成长经历和背景(移民第三代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城镇长大、面对现实主义的式微、电脑网络时代……),以及经验之匮乏。……虽然我不可能背弃土地的基因,但我也不想趋附之上,成为自我的框限。”
18岁,龚万辉离开马来西亚峇株老家,到吉隆坡、台北学美术。在千禧年的台北,他接触蓬勃的网络写作园地,逛比马来西亚丰富得多的华文书店,开始读张大春、骆以军、袁哲生,又从袁哲生顺藤摸到汪曾祺。后来他定居吉隆坡,但老是“在迁徙、在搬家”,而家乡也发展得陌生。他觉得自己始终保留了“异乡人”的思考方式,于是边画插画,边开始写与城市的格格不入。到《人工少女》,又融入了他在新冠疫情期间的心绪。
“小说是虚构的,而孤独必须是真实的。”龚万辉在《人工少女》后记里写道。
作家写孤独的书,但孤独可以因共鸣而生发新的联结。在拉曼大学,龚万辉用《人工少女》交换了龚万莹《岛屿的厝》。“像是父亲曾经以名字交换了一本族谱那样,其实,都是一种祝福。”